番茄小说 > 清辞归浩外传 > 第四十六章青龙旗下

骑兵卷起的烟尘像一条黄龙,直扑山顶而来。看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Biquge77.Net

李浩跪坐着,左手撑着地,右手还高高举着那枚监察御史令牌。青铜在夕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盘龙纹路深刻,仿佛随时会破牌而出。他的虎口在发抖——失血太多,力气快耗尽了。但他咬紧牙关,手臂绷得笔直。

清辞靠在他身边,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毒已经蔓延到胸口,每次呼吸都像有针在扎。她努力睁着眼,盯着山下奔来的骑兵。最前面那个骑白马的人,盔甲样式与旁人不同,头盔上多了一簇红缨。

是军官。

马队冲到离他们十丈处,骤然勒停。白马上的军官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看起来四十出头,方脸,浓眉,下巴有道陈年刀疤。盔甲下的身形魁梧,但脚步轻得反常——是个练家子。

军官的目光先落在李浩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清辞,最后定格在那枚令牌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放下兵器。”军官开口,声音低沉如擂鼓,“所有人。”

骑兵们唰地拔刀,扇形围拢。李浩没动,只将令牌又举高了一寸。

“监察御史李浩,奉先帝密令,携要案证据,求见龙骧军统领杨啸将军。”他一字一句,声音嘶哑但清晰,“令牌在此,见令如见君。”

军官盯着令牌,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清辞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那是紧张的下意识动作。

“杨将军不在营中。”军官说。

李浩的眼神沉了沉:“何时回来?”

“不知。”军官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李浩肩上、腿上、肋下渗血的伤口,又看了看清辞惨白的脸色,“你们受伤了。”

“追兵在后。”李浩说,“至少二十人,训练有素,不是寻常匪寇。”

军官转头对身后骑兵吩咐了几句。骑兵中分出五人,调转马头,向来路奔去——是去探查和阻击的。剩下的依然保持着包围圈。

“令牌给我看看。”军官伸手。

李浩犹豫一瞬,还是递了过去。军官接过令牌,翻来覆去仔细查看,指尖在盘龙纹路上缓慢划过。最后,他举起令牌,对着夕阳,看内侧镌刻的小字。

“天启十七年,御制监造。”他念出声,抬眼看向李浩,“先帝赐给你父亲的?”

“是。”

“李崇山……”军官缓缓点头,“我听说过他。八年前在京城,因贪腐案被问罪,投江自尽。”

“我父亲是冤枉的。”李浩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是被人灭口。”

军官没接这话茬,将令牌递还:“你们这身伤,撑不了多久。先随我回营,让军医看看。”

“杨将军——”

“将军不在,我说了算。”军官打断他,“我是龙骧军副统领,赵铁山。”

他招了招手,两名骑兵下马,要来搀扶李浩和清辞。李浩挡开伸来的手:“我们自己能走。”

赵铁山看了他一眼,没坚持。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两人都已到了强弩之末。李浩每走一步,脸上就白一分。清辞被搀扶着,眼前景物开始旋转。她知道,再拖下去,不用等追兵来,他们自己就先倒下了。

军营越来越近。

辕门外立着两座箭楼,各站四名哨兵,弩机对着来路。看见赵铁山,哨兵收起弩机,营门缓缓打开。

军营里的景象让清辞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太整齐了。

帐篷排列得像棋盘上的格子,横竖笔直。士兵在操练,队列变换时脚步踏地的声音整齐划一。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擦得锃亮,在夕阳下泛着寒光。空气里有汗味、皮革味、马粪味,还有一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厮杀的气息。

这就是龙骧军。大周朝西境最强的边军,十年来挡了北狄七次大规模入侵,从无败绩。

统领这支军队的杨啸,会是什么样的人?

赵铁山带他们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一处单独的帐篷前。这帐篷比周围的大,帐外立着两名亲兵,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得像鹰。

“这是杨将军的帅帐。”赵铁山说,“他不在,暂由我使用。你们先进去休息,军医马上到。”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铺着虎皮的行军床,一张摆满地图的木桌,几把椅子。角落里有火盆,炭火正旺。

清辞被扶到床上躺下。床铺硬邦邦的,但虎皮柔软温暖。她闭上眼,感觉意识在一点点飘散。

有人掀开她的外衣,检查肋下的伤。手指触到伤口时,她疼得抽搐了一下。

“中毒很深。”是个陌生的声音,苍老,带着西北口音,“箭毒混了蛇毒,还有一味老夫认不出的东西。再晚两个时辰,神仙难救。”

“能治吗?”李浩问。

“得先放血,再敷药。”老军医说,“但姑娘身子弱,放血有风险。而且解毒需要几味稀罕药材,军营里未必齐全。”

“缺什么,写下来。”赵铁山的声音,“我让人去城里找。”

“先处理外伤。”李浩说,“我的伤也看看。”

清辞想睁眼,但眼皮像灌了铅。她听见剪刀剪开布料的声音,闻到了金疮药刺鼻的气味,感觉到冰凉的手在伤口周围按压。然后是一阵剧痛——老军医开始清创。

她咬住嘴唇,没出声。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粗糙,有茧,但温暖。

是李浩。

他坐在床边,任由另一个军医处理他肩头和腿上的伤。消毒药水浇在伤口上时,他肌肉绷紧,但一声没吭,只更用力地握紧了清辞的手。

“你这肋骨断了两根。”军医说,“得固定。一个月内不能剧烈活动。”

“没时间。”李浩说。

“那你就等着断骨戳破肺叶,活活憋死。”

李浩沉默了。

清辞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着急——证据在身,追兵在后,杨啸不知何时归来。每一刻拖延,都可能让沈墨、顾长明,还有所有为此而死的人,白白牺牲。

伤口处理完,老军医开始配药。帐篷里弥漫起苦涩的药香。

赵铁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等军医忙完,他才开口:“现在,说说你们带来的证据。”

李浩从怀里掏出油布包裹。布已经湿透,但里面的纸张被他用油纸又包了一层,基本完好。他一层层打开,露出账簿、名单、工程图、信件。

赵铁山走到桌边,一张张翻看。

他的表情始终平静,但翻到那封标注“子时三刻,水门开闸”的信时,眉头皱了起来。看到末尾那枚金色鳞片印记时,手指停在纸面上,久久不动。

“金鳞……”他低声说。

“你知道?”李浩盯着他。

赵铁山没直接回答,继续翻看名单。看到“杨啸,龙骧军统领,可信”那一行朱批时,他抬头看向李浩:“这份名单,谁给的?”

“我父亲。”

“李崇山为何会有这份名单?”

“他潜伏了八年。”李浩说,“表面上是因贪腐被贬的罪臣,实际上一直在暗中调查二皇子结党营私、勾结外敌的证据。这份名单,是他用命换来的。”

赵铁山放下名单,走到火盆边,背对着他们。炭火映亮他盔甲上的划痕,那些都是战场上留下的印记。

“三个月前,将军收到一封信。”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没有署名,信上只有一行字:‘金鳞将动,西境危矣’。信是从京城寄出的,笔迹陌生。”

李浩坐直身体:“杨将军怎么说?”

“将军看完信,烧了。然后召集我们几个副将,说从今往后,所有进出军营的信件、人员,都要严查。尤其是京城方向来的。”赵铁山转过身,目光如炬,“当时我们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大概明白了。”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将军去哪里了?”清辞忽然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

赵铁山看向她:“三天前,将军带一队亲兵出营,说是去巡边。但按往常惯例,巡边最多两日往返。现在已过三日,还没有消息。”

“你们没派人找?”

“派了。昨天出去三队斥候,都没找到踪迹。”赵铁山脸色阴沉,“将军走的是黑风岭那条路,那里地形复杂,常有北狄小股游骑出没。”

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

太巧了。

他们带着证据来找杨啸,杨啸偏偏在这个时候失踪。是巧合,还是……有人不想让他们见面?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兵掀帘进来,单膝跪地:“副统领,派去探路的兄弟回来了。追兵确实有,但没靠近军营,在五里外扎营了,人数大约三十。”

“什么来路?”

“看装扮像商队护卫,但行动整齐,暗哨布置是军中手法。领头的是个蒙面人,没见过真容。”

赵铁山挥手让亲兵退下,看向李浩:“你的人?”

“是金鳞的人。”李浩说,“或者二皇子的私兵。他们不会轻易罢休。我们在布庄密室毁了他们的账簿,又炸了水门机括,坏了他们水淹城南的计划。现在他们最想做的,就是拿回这些证据,然后灭口。”

“证据在军营,他们敢硬闯?”

“如果是二皇子的意思……”李浩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皇子要灭口,一支边军未必拦得住。尤其是,如果杨啸真的出了事,龙骧军群龙无首,更不会为了两个陌生人,跟未来的储君作对。

赵铁山沉默良久,走到桌边,手指敲击着桌面。

“你们先养伤。”他最后说,“将军不在,我不能擅作主张。但既然令牌是真的,证据确凿,龙骧军自会保你们安全。至于那些追兵……”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龙骧军的地盘,还轮不到外人撒野。”

他转身出帐,吩咐亲兵加派岗哨。

帐篷里只剩下李浩和清辞,还有两个正在配药的军医。

清辞看着李浩:“你信他吗?”

李浩摇头:“不知道。但我们现在别无选择。”

他挪到清辞身边,压低声音:“名单上虽然写了杨啸可信,但那是我父亲八年前的判断。这八年,什么都可能变。尤其是……如果二皇子许的筹码够大。”

“比如?”

“比如,承诺登基后不动龙骧军,甚至加官进爵。”李浩说,“边军将领最怕的,不是战场上的敌人,是背后的刀子。这些年,有多少忠良被朝廷猜忌,罢官夺爵,甚至满门抄斩?杨啸能稳坐龙骧军统领之位十年,绝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清辞明白他的意思。政治斗争里,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杨啸或许曾是她父亲的旧部,但时过境迁,人心难测。

“那我们……”

“等。”李浩说,“等杨啸回来。或者,等我们伤好一点,能自己走。”

他握住清辞的手:“放心,我不会让证据落在任何人手里。必要的时候……”

他没说完,但清辞懂。

必要的时候,他会毁掉证据,然后拼命。

老军医端来两碗药。一碗黑如墨汁,一碗黄如琥珀。

“黑的解毒,黄的疗伤。”老军医说,“趁热喝。”

药苦得让人想吐,但清辞和李浩还是一口喝完。药下肚,一股暖流从胃里扩散开,疼痛似乎减轻了些。

“姑娘得连续放三次血,每次间隔六个时辰。”老军医对清辞说,“这是第一次。忍着点。”

他取出银针和小刀。清辞闭上眼。

针扎进穴位时,刺痛。刀划开皮肤时,剧痛。血从伤口流出,不是鲜红色,而是暗红发黑——毒血。

李浩一直握着她的手。

放完血,老军医敷上药膏,重新包扎。清辞感觉整个人虚脱了,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睡吧。”李浩轻声说,“我守着你。”

清辞想摇头,但意识已经模糊。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李浩坐在床边,背挺得笔直,手按在刀柄上,眼睛盯着帐门。

像一尊守护的雕像。

她睡着了。

李浩没睡。

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但他用内力强行压下了困意。他不能睡——在这个陌生的军营里,在未知是敌是友的赵铁山眼皮底下,他必须保持清醒。

帐篷外,脚步声来来往往。有巡逻的士兵,有换岗的亲兵,偶尔有马匹嘶鸣。一切听起来正常,但李浩的直觉告诉他,这平静下面,暗流汹涌。

他想起沈墨生前说过的话。

“龙骧军是大周朝最锋利的一把刀。但这把刀握在谁手里,砍向谁,从来不由刀自己决定。”

当时他不完全理解。现在懂了。

杨啸如果真如父亲所言可信,那他这十年坐稳龙骧军统领之位,必然在朝中有支持者,或者,至少有让各方忌惮的资本。这资本是什么?是军功?是兵力?还是……别的?

帐外忽然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确实在营外扎营了,没动静,但暗哨多了三倍。”

“副统领什么意思?”

“让加强戒备,但不许主动挑衅。等将军回来定夺。”

“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黑风岭那边……有点不对劲。”

声音渐渐远去。

李浩的心沉了沉。不对劲?怎么不对劲?杨啸是遇到了北狄游骑,还是……被自己人算计了?

他轻轻松开清辞的手,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一条缝。

外面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军营里点起了火把,火光摇曳,把士兵的影子拉得长长。远处辕门上,青龙旗在夜风中翻卷,像一只挣扎的兽。

赵铁山站在不远处,正跟几个军官说着什么。他背对着这边,李浩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那几个军官脸上的凝重。

突然,军营西侧传来号角声。

不是操练的号角,是紧急集合的号角——短促,尖锐,连续三声。

赵铁山猛地转身,朝号角声方向奔去。那几个军官紧随其后。

出事了。

李浩犹豫了一瞬,回头看了眼清辞。她还在昏睡,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了些。

他抓起刀,闪身出帐。

西侧是马厩和粮草库。李浩赶到时,那里已经围了不少士兵。火把的光照亮了地上的东西——

一匹马。

不是活马,是死马。一匹黑色的战马,身上中了好几箭,箭杆还插着,血已经凝固。马鞍还在,但空了。

“是将军的马!”有士兵惊呼。

赵铁山蹲在马的尸体旁,检查箭矢。箭杆很普通,但箭镞的形状特殊——三棱,带倒刺,是北狄人常用的样式。

“将军遇到北狄游骑了?”一个军官问。

赵铁山没回答,拔出箭矢,凑到火把下细看。箭杆上,刻着一个很小的符号。

三条波浪线。

金鳞的标记。

赵铁山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站起身,环视周围:“今天谁当值辕门哨?”

“是我,副统领。”一个年轻校尉站出来。

“看到这匹马回来,为什么不报?”

校尉脸色发白:“马……马是半个时辰前自己跑回来的。当时天黑,哨兵只看见一匹马,没注意马上没人,以为是谁的马脱缰了。等发现是将军的马,马已经死在马厩外了……”

赵铁山一脚踹翻旁边的木桶:“混账!”

周围鸦雀无声。

李浩站在人群边缘,盯着那支箭,心跳如擂鼓。北狄的箭,金鳞的标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金鳞和北狄有勾结?还是有人故意伪装成北狄人?

如果是后者,那杨啸恐怕凶多吉少。

赵铁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派出所有斥候,以军营为中心,方圆五十里地毯式搜索。重点搜查黑风岭一带。”他下令,声音冷得像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副统领,营外那些追兵……”有军官提醒。

“不管他们。将军的安危要紧。”

斥候队迅速集结,骑马出营。马蹄声在夜色中远去,像一阵急促的鼓点。

赵铁山这才注意到李浩。他走过来,脸色难看:“你都看见了?”

“嗯。”

“你怎么想?”

李浩看着那支箭:“箭是北狄的样式,但标记是金鳞的。有两种可能:一是金鳞和北狄有勾结,伏击了杨将军;二是有人想栽赃给北狄,同时除掉杨将军。”

“你觉得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李浩摇头,“但如果是第二种,说明有人不想让杨将军见到我们,也不想让这些证据公之于众。”

赵铁山沉默片刻,突然问:“那份名单上,除了将军,还有谁?”

李浩犹豫了。

名单是父亲用命换来的,也是他们现在唯一的筹码。如果全部交出去,就等于把命交到别人手里。

但看着赵铁山焦急的眼神,想到生死未卜的杨啸,李浩最终做了决定。

他从怀中掏出名单,递给赵铁山。

“所有名字都在上面。朱笔圈出的,是我父亲认为可信之人;画叉的,是已经投敌或已死之人;画三角的……”他顿了顿,“是假装投敌,实则卧底的‘饵’。”

赵铁山接过名单,就着火把的光,一行行看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当看到某个名字时,手抖了一下。

“郑世荣……漕运总督,他也是‘饵’?”

“沈墨死前留下的线索,指向这个。”李浩说,“但我不确定。也许他已经真的投敌了。”

赵铁山合上名单,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眼中有了决断。

“李浩,清辞姑娘的毒,军医说需要几味稀罕药材。其中有一味‘七星草’,只有黑风岭深处的断崖上才有。”

李浩心头一跳:“你想说什么?”

“将军去的黑风岭,就是七星草的生长地。”赵铁山盯着他,“他名义上是去巡边,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去采药。”

“采药?为什么?”

“因为三个月前,将军也中过一次毒。”赵铁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刺客混在送粮草的车队里,在饭菜里下了毒。将军命大,没死,但余毒未清,需要七星草做药引。”

李浩的脑子里,线索开始串联。

杨啸中毒——需要七星草——去黑风岭采药——遇到伏击——马带箭归来,箭上有金鳞标记。

“刺杀杨将军的,和金鳞是一伙的。”他得出结论。

“而且他们知道将军需要七星草,所以在黑风岭设伏。”赵铁山点头,“现在将军生死不明,清辞姑娘也需要七星草解毒。我们得去黑风岭。”

“我去。”李浩立刻说。

“你伤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