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雪夜遗言
子弹穿透胸膛的瞬间,秦笙听见了雪被碾碎的声音。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BiquGe77.NeT
不是幻觉。那颗7.62毫米的步枪弹先是撕裂了她左胸上方三厘米处的棉质军装——那是去年冬天顾凛扔给她的旧军袄,他说“凑合穿”,她却悄悄在里衬绣了一朵很小的、歪歪扭扭的梅花——然后撞碎锁骨,搅碎肌肉,带着她温热的血从背后穿出,在苍白的雪地上溅开第一朵猩红的花。
冷。北风卷着西伯利亚的寒意灌进弹孔,比子弹本身更早冻僵了她的心脏。
但真正让她血液凝固的,是紧贴在耳廓上的、冰凉的金属耳机里传来的声音。
电流声尖锐得像垂死者的嘶鸣,杂音中夹杂着遥远的枪响和爆炸余韵。然后,那个她听了十年、曾在深夜指挥部低语过作战计划、在无人处含糊唤过她名字的嗓音,以绝对清晰的、不带一丝情绪的冰冷,切了进来:
“目标已清除。不必救治。”
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精准地钉入她正在流失温度的四肢百骸。
不必救治。
秦笙张了张嘴,想笑,却只涌出一口滚烫的血,顺着嘴角淌下,在雪地上融出一个小小的、冒着热气的坑。
顾凛。
她的少帅。她的上级。她名义上的丈夫。她用了整整十年去仰望、去追随、去偷偷爱慕的男人。
十年。从十六岁被他从沦陷区的尸体堆里扒出来,到成为他最锋利也最隐蔽的刀,再到搬进那座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少帅府。她以为并肩作战的生死与共,总该在石头般冷硬的心上磨出一点温度。她以为深夜书桌上那盏特意为她留的灯,偶尔对视时他眼中飞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微光,多少意味着些什么。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原来“秦笙”这个名字在他那里,从来不是战友,不是妻子,甚至不是一个人。
只是一个代号。一件工具。一枚用完了就可以随手丢弃、连救治都嫌浪费资源的——棋子。
真他娘的可笑。
视野开始摇晃、变暗。远处山坡上,指挥部那扇小小的窗户还亮着昏黄的光,像这片血腥雪夜里唯一虚假的星辰。那是顾凛的位置。他此刻应该就站在窗前,用望远镜看着这边,确认他的“目标”已经“清除”。
或者,他根本懒得看。
意识像漏水的破桶,迅速流失。但恨意,比子弹更滚烫、比北风更凛冽的恨意,却在这濒死的躯壳里轰然点燃,烧尽了最后一点软弱和奢望。
她用尽残存的力气,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
尖锐的疼痛换来片刻清明。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爆炸,混着那口堵在喉头的淤血,被她狠狠地、决绝地咽了下去。仿佛要将这十年错付的痴妄、这穿心蚀骨的背叛、这滔天的恨与不甘,全部嚼碎了,吞进肚里,刻进魂魄!
顾凛——
她在心里,用灵魂最深处嘶吼——
若有来世……
你我死生不见!
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落在她渐渐失焦的瞳孔上,落在她染血的眉梢,温柔得像个谎言。
最后一丝光从眼中熄灭的刹那,她仿佛看见那道挺拔的、墨蓝色的身影疯了般冲出指挥部,朝她奔来,撕心裂肺地喊着什么。
幻象吧。
也好。
至少死的这一刻,还能骗自己一下。
无边黑暗吞噬了一切。
第二节:锣鼓惊魂
再次有知觉,是声音先回来的。
震耳欲聋的锣!尖锐刺耳的唢呐!混杂着鼎沸的人声、夸张的笑声,还有整齐划一、带着特有腔调的口号:
“祝贺沈凛同志与秦笙同志结为革命夫妻!”
“互敬互爱,共同进步!”
“早生贵子,建设祖国!”
什么乱七八糟的?
秦笙猛地睁开眼。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撞入眼帘的,是斑驳的土黄色墙面。墙皮剥落了好几块,露出里面黑黄色的泥草。但正中央,贴着一张巨大的、红得触目惊心的双喜字,剪纸粗糙,边缘毛毛刺刺。
她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粗布红被,手里死死攥着个东西。低头一看,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小书,封面上烫金字体:《毛主席语录》。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红像章。
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台高速搅拌机,前世最后的画面——雪,血,冰冷的判决——与眼前这荒诞、陌生、喧嚣的场景疯狂对撞、撕裂、重组。
头痛欲裂,恶心得想吐。
这不是阴曹地府。阴曹地府没这么吵,也没这么……土。
“笙笙!还傻躺着干啥呢!”门帘被一把掀开,一个穿着藏蓝色列宁装、梳着齐耳短发、脸颊红扑扑的圆脸中年妇女探进头,嗓门亮得能盖过外面的锣鼓,“快起来快起来!新娘子哪能猫在屋里!沈工在外头等着跟你敬酒呢!大家都等着看新娘子!”
妇女不由分说地进来,一把将她从炕上拉起来,手脚麻利地帮她扯平身上那件硬邦邦、不太合身的红布袄,又拿过炕头一块半旧的红色方巾,想往她头上盖。
秦笙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动作快得让妇女一愣。
“哎哟,这丫头,还害羞呢!”妇女只当她是新媳妇腼腆,笑着把方巾塞她手里,“自己拿着!快出去,可不能失了礼数!”
秦笙被她半推半架着出了房门。
瞬间,更大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将她淹没。
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几乎所有人都穿着灰、蓝、绿、黑几种颜色,样式统一,洗得发白。男人多戴着帽子,女人梳着辫子或短发。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朴素的、热烈的笑容,好奇、打量、善意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院子中央摆着几张借来的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堆着瓜子、花生、水果硬糖,还有几个印着红双喜的暖水瓶和一堆搪瓷缸子。几个小伙子正卖力地敲锣打鼓吹唢呐,脸涨得通红。
正屋门楣上拉着一条白纸黑字的横幅:“红卫钢厂技术标兵沈凛同志与纺织厂女工秦笙同志革命友谊结成夫妻庆祝大会”。
红卫钢厂?沈凛?秦笙?
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热气,落在了院子正中、被几个同样穿着工装的男人围着的那个身影上。
他穿着半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身姿笔挺如松,在这个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显得格外高大挺拔。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鼻梁很高,薄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似乎对周遭的喧闹有些不适应。
似乎察觉到这过于直接的注视,他转过头来。
目光隔空撞上的那一刹那——
秦笙觉得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全部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剑眉,星目,深刻立体的五官,紧抿时显得格外冷硬的唇线。
那张脸……
那张在她死前最后一刻,映着惊怒(或许是错觉)与绝对冰冷的脸!
顾凛!
不……
横幅上写着……沈凛。
沈凛。顾凛。
不同的名字。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脸!
荒谬。疯狂。难以置信。
命运仿佛一个最恶毒的操盘手,在她发出“死生不见”毒誓的瞬间,就狞笑着将她扔回了他的身边,还是以这样一种被时代和“组织”牢牢绑定的方式——革命夫妻。
“新娘子出来啦!快看快看!”
“哎哟,挺俊的闺女!沈工好福气啊!”
“让让,让让,新人要敬酒了!”
人群骚动起来,自动分开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