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小说 > 两世凛冬,一世笙暖 > 第一卷:凛冬之始 第10章:小危机

晨光并未驱散筒子楼里的潮湿,却带来了新的喧嚣。看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Biquge77.Net

公共水房里挤满了端着搪瓷盆排队接水的人,孩子们在狭窄的楼道里追逐打闹,煤炉生起的青烟混合着昨晚剩饭重新加热的味道,在走廊里弥漫开来。秦笙端着半盆清水从水房挤出来时,迎面正遇上三车间主任王振国的妻子李秀英。

“秦笙啊,正要找你呢。”李秀英嗓门洪亮,一把拉住秦笙的胳膊,眼睛却往她盆里瞟——那里除了水,还泡着件叠得整齐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处能看到新缝的精致小花边。

秦笙心中一紧,面上却露出温顺的笑:“李姐,什么事?”

“还不是我们家老王那件中山装!”李秀英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妇女听得清清楚楚,“上次你改的那裤子,老王穿着去区里开会,好几个领导都问在哪儿做的。他不好意思说,但我寻思着,这手艺不能埋没了……”

“李姐,”秦笙轻声打断,目光扫过周围有意无意放慢脚步的邻居,“王主任的衣服我可不敢乱动,那是干部形象,我这点手艺上不了台面。上次是您坚持,我才勉强试试的。”

“哎哟,瞧你谦虚的!”李秀英嗓门又扬起来,“谁不知道咱们楼里就你手巧?老张家的闺女那件准备相亲穿的列宁装,小陈媳妇回娘家的确良外套,不都是你给改的?改得那叫一个精神!”

话音落下,水房门口几个正在洗衣的妇女都看了过来,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审视。

秦笙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改衣服的事,在女工私下的小圈子里早已不是秘密,大家心照不宣地用鸡蛋、粮票甚至红糖作为交换。但她一直严守两条原则:一是不接干部家属的活,二是不在公共场合谈论。李秀英这一嗓子,等于把她推到了明面上。

“李姐,那都是大家不嫌弃,互相帮衬。”秦笙稳住声音,端起盆,“我这还得赶着上班,改天再说吧。”

她快步走回自家门口,推门进屋,反手关上门,背抵在门板上,深深吸了口气。

窗外传来上班的预备铃声,尖锐急促。

(二)

纺织厂的车间里,机器轰鸣永不停歇。空气里漂浮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味道,秦笙站在自己的工位前,手指在织机间快速穿梭,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她的思绪却已飞远。

李秀英的嚷嚷绝不是无心之举。王振国是出了名的“原则性强”,对家属和女工私下“搞小动作”深恶痛绝。他的妻子却当众夸赞她的手艺,这像是一个信号,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午休铃声响起时,秦笙的预感应验了。

车间小组长面色严肃地走过来:“秦笙,王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周围几个女工交换了眼神,周大姐担忧地看了秦笙一眼,欲言又止。

主任办公室在车间二楼,门虚掩着。秦笙敲了门,里面传来王振国低沉的声音:“进来。”

王振国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深色边框眼镜,正埋头看一份生产报表。见秦笙进来,他摘下眼镜,用绒布仔细擦拭着镜片,没让她坐。

“秦笙同志,”他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最近厂里有一些关于你的议论。”

秦笙垂下眼睑:“王主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王振国抬起眼皮,目光锐利,“有群众反映,你利用工余时间,私下为他人缝改衣物,并收取物品作为报酬。有没有这回事?”

空气凝滞了几秒。窗外的机器声似乎都远去了。

秦笙抬起头,眼神平静:“王主任,我的确帮几位工友改过衣服。大家都是同事,看衣服不合身,帮着修修改改,是工人阶级的互助友爱。至于收取报酬……”她顿了顿,“周大姐看我身子弱,给过几个鸡蛋。张婶家闺女硬塞给我二两粮票,说是给孩子的。这算‘报酬’吗?如果这算,那我接受组织批评。”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用“互助友爱”和“给孩子的”这样柔软却难以驳斥的理由。

王振国盯着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个女人太镇定了,镇定的不像个普通女工。他接到不止一封匿名信,说秦笙“搞地下经济”,“资产阶级享乐思想严重”,甚至“来历不明,行为可疑”。但正如她所说,鸡蛋和粮票,在女工之间互相接济的语境下,很难上升到“投机倒把”的高度。

“互助友爱是好事,”王振国缓缓道,“但要注意影响。你是沈凛同志的爱人,沈凛同志是厂里的技术标兵,青年骨干。你的行为,不仅代表你自己,也关系到沈凛同志的形象,关系到我们厂的风气。”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加重:“尤其是,有群众反映,你改的衣服样式‘出格’,有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倾向。秦笙同志,我们要警惕糖衣炮弹啊。”

帽子扣下来了,虽不致命,却足以让她在厂里寸步难行,甚至可能牵连沈凛。

秦笙的心沉到谷底。她不怕批评,不怕检讨,但她需要时间,需要在这个环境中继续隐蔽地积累。一旦被贴上标签,她所有的行动都会暴露在聚光灯下。

“王主任,我接受批评。”她低下头,声音微微发颤,恰到好处地示弱,“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帮帮大家,没想过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我愿意写检讨,保证以后不再犯。”

先认错,争取最轻的处理。

王振国脸色稍霁,正要说话,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没等他回应,门已被推开。

沈凛站在门口,一身深蓝色工装沾着些许油污,显然是刚从车间过来。他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惯常的冷峻,目光先扫过秦笙低垂的侧脸,然后落在王振国身上。

“王主任。”他声音平稳。

王振国有些意外:“沈工?你怎么来了?技术攻关不是正到关键时候?”

“听说我爱人在这里。”沈凛走进来,站到秦笙身旁半步远的位置,没有看她,只对王振国说,“她的事,我刚刚听说。”

秦笙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听说了?这么快?是谁告诉他的?李秀英?还是其他“热心群众”?

王振国放下茶杯,靠向椅背:“沈工来了正好。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主要是影响问题。秦笙同志已经认识到了错误。”

“她的事,责任在我。”沈凛开口,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是我对她关心不够,思想教育没跟上。给组织和王主任添麻烦了。”

秦笙猛地抬眼,看向沈凛的侧脸。他下颌线绷紧,目光直视着王振国,没有任何为她开脱的言辞,却直接把“责任”揽了过去。这不是维护,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宣示主权——他的人,有问题,归他管。

王振国显然听懂了这层意思。他沉吟片刻。沈凛是厂里重点培养的年轻技术干部,最近主持的革新项目连市里领导都关注。为了家属一点“生活作风”上的小问题,硬要处理,得不偿失。况且沈凛主动认领了“教育责任”,等于给了他台阶。

“沈工言重了。”王振国脸色缓和下来,“秦笙同志本质是好的,就是年轻,考虑不周。既然沈工这么说了,那这件事……”他看向秦笙,“秦笙同志写份思想认识,交给工会。以后注意影响,把精力多放在生产学习上。”

“谢谢王主任。”沈凛代秦笙回答,微微颔首。

“谢谢王主任。”秦笙跟着低声说。

(三)

回车间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

午后的阳光刺眼,厂区道路两旁高大的杨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机器的轰鸣从各个车间涌出,充斥耳膜。

走到一个僻静的锅炉房后墙拐角,沈凛停下了脚步。秦笙也跟着停下,离他两步远,垂眼看着地上被煤渣染黑的一小块积雪残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沈凛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冷,像淬了冰。

秦笙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帮工友改衣服,改善生活。我错了吗?”

“改善生活?”沈凛逼近一步,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和钢铁味道压迫过来,“用‘出格’的样式?用私下交易的方式?秦笙,这里是工厂,是集体,不是你可以随心所欲的旧社会裁缝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压抑的怒意。

秦笙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也极冷:“沈技术员,你所谓的‘出格’,不过是让衣服更合身,让穿的人更精神。工人们每天在机器前站八个小时,难道连穿一件稍微称心点的衣服的权利都没有?至于私下交易……”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如果厂里的供销社能买到合身的成衣,如果布票够用,谁愿意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