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五月初五,端午。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BiquGe77.NeT
江苏,启东港。
晨雾还未散尽,码头已喧腾起来。
成百上千的汉子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脊背,喊着号子,将一包包装着生丝、茶叶、瓷器的货箱从岸上扛到船上。海风带着咸腥气混着汗味、桐油味,还有刚出笼的米糕香气,在港区里弥漫。
这些汉子大多不是本地农户。他们的田,或是前些年水灾时贱卖给地主,或是被官府征去办了工场,或是自己觉得种地出息薄,干脆把地租了出去,跑来码头讨生活。按老话,这叫“失了根本”,是要被人瞧不起。
可如今在启东港,没人瞧不起他们。
徐光启督抚江浙以来,大力推行一套“雇佣法程”。码头上,货主、船主是“东家”,扛活的、驾船的是“伙计”,两下立契,明码标价,干一天活,拿一天钱。病了、伤了、老了干不动了,东家不包——可东家给的工钱,比种地强。
日子久了,这些聚在一起的汉子们,自己琢磨出道道来。
约莫半年前,几个常在一起扛大包的老伙计,在港边茶棚里吃茶时扯闲篇。
一个说前日闪了腰,歇了三天,没进项,家里婆娘娃儿眼巴巴等着米下锅。另一个说起隔壁工棚老丁上月急病没了,家里孤儿寡母,连口薄棺都置办不起。
说着说着,有人一拍桌子:“咱们就不能自己想个法子?”
法子真想了出来。
先是三十几个相熟工人凑一起组了“兄弟会”。每月发工钱那日,每人自愿出几个铜子凑成一笔“公钱”。
谁家遇上急难、大病、丧事,便能从这钱里支取一些应个急。为了管好这笔钱,他们还请了港上账房的一个老书办做“师爷”,每月给些酬劳,让他记账、管钱、分配。
没承想,这法子像滚雪球。
两个月工夫,“兄弟会”从三十几人滚到三百多人。码头其他工棚的汉子们听说,也照着样学,弄出“同心会”“义助社”名目各样的团体。后来几个头头坐到一起商量,索性合了统称“工人互助会”。如今会里已有一千多人,每月流入的铜钱碎银得用箱子装。他们不只请了账房师爷,还请城里钱庄退下来的老掌柜帮着“理财”,让钱能生点小钱。
老掌柜也不含糊,在启东县城里买下一排店铺用来出租,租金再反哺到这些汉子头上,又在港口附近盖起一排排小屋,来给这些汉子当做家。
今日端午,互助会做东。用会里攒下的“红利”向县城食铺订了三千个鲜肉粽子,每个伙计凭竹制的会牌,能领两个。肉是实打实的五花肉,用酱料浸透了和泡发的糯米一起裹在新鲜箬叶里,大锅蒸足两个时辰。揭开盖时,港区上空都飘着咸香油润的香气。
刘老三领了自己和儿子的份,四个沉甸甸的粽子用干荷叶托着。他蹲在泊位的缆桩旁,剥开墨绿的箬叶,露出酱色油亮的糯米,咬一口,肥瘦相间的肉块咸香满口,油脂渗进米粒里。他眯起眼,细细嚼着。上一次端午吃肉粽,还是二十几年前,老娘还在世的时候。
儿子栓柱几口就吞完一个,舔着手指上的油:“爹,这会真好。往后每月都能有点盼头。”
刘老三“嗯”了一声,心里却想,这互助会,这公中钱,这请人管账生利……他们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苦力,怎就捣鼓出这么个东西?像是冥冥中有只手,在推着他们往前走。
若此刻远在北京兔儿山的朱由检能看见这一幕,只怕要愣上好一会儿。他那个来自未来研究员的灵魂,一眼就能认出——这哪里是什么“互助会”?
这分明是工会的雏形,是原始的保险,甚至有那么点基金会的意思。
这些十七世纪的劳动者,在生存压力下自发萌生的智慧,竟隐隐触碰到几百年后的社会组织形态。
启东港往西百里是苏常熟地,鱼米之乡。
这里的变革是另一番光景。
高家庄的高老爷,有良田四百亩。往年,他家里养着十几个长工,签的是死契,管吃管住,一年给些粗布粮食,生老病死都归主家。人是牢靠,可也惫懒,偷奸耍滑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