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小说 > 汉末枭雄录 > 第三十七章 退让 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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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大将军府的正堂议事厅,此刻门户紧闭,将外间的寒气与喧嚣隔绝。厅内,数个巨大的精铜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骨炭泛着暗红色的光,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脆响,散发出持久而稳定的热量,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顽强渗入的冷意。

刘湛端坐于主位之上,身披一件玄色狐裘,更衬得他面庞年轻却威仪日重。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摊开着一幅粗略的关中舆图,旁边堆着几卷刚刚送来的紧急文书。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冰凉的案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他内心飞速权衡利弊时,思绪碰撞的外在回响。

郭嘉罕见地没有摆弄他那个酒葫芦,也没有把玩他那枚温润的白玉佩。他抱臂靠在一根漆色斑驳的廊柱上,微微仰头,眼神锐利地盯着屋顶的榫卯结构,仿佛那里面隐藏着一个极其复杂、关乎天下大势的珍珑棋局,他正全神贯注地试图拆解。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脸上,此刻只有纯粹的专注与计算。

贾诩则坐在下首一张铺着厚厚毛皮的坐榻上,几乎是纹丝不动,如同寺庙中久经香火熏陶、已然入定的老僧。他双眸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前、枯瘦如竹节的手指上,呼吸悠长而几不可闻。只有那偶尔抬起眼皮,看似随意地扫过厅内众人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幽潭底部冷电般的精光,才泄露出他那看似沉寂的头脑,正在以何等惊人的速度运转着,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变量与后果。

徐晃按剑立于刘湛身侧稍后的位置,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毅,如同守护山岳的门神。他刻意放轻了呼吸,虎目虽然平视前方,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新近投效的张辽,则站在徐晃稍远一些的地方,他的站姿同样沉稳,但眼神中除了武将固有的锐气,还多了一份初来乍到的审慎,以及对于即将决定自己乃至无数人命运的这种高层决策的凝重。

他们都知道,此刻厅内酝酿的,绝非寻常军务,而是足以影响未来天下走向的关键谋划。

荀衍脚步轻捷却带着沉重,从外面步入厅内,带进一股微弱的寒气。他将一份刚刚译出的、墨迹犹新的绢帛军报,轻轻放在了刘湛面前的案几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紧绷的气氛: “主公,最新驿马传书。曹孟德亲率中军主力,已抵达渑池,距长安已不足三日路程。其先锋夏侯惇部五千精骑,更是星夜兼程,已抵新安,与我军灞上大营的前哨斥候,已然能够隔河相望。旌旗漫野,声势浩大。”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观其态势,来者……绝非善意。”

“他当然不善。”郭嘉嗤笑一声,终于将目光从房梁上收回,打破了厅内令人窒息的沉寂。他踱步走到炭盆边,伸出手感受着那跳跃的暖意,语气带着他特有的、看透世情的嘲讽,“丢了张辽这块眼看就要到嘴的肥肉,心里正滴着血呢。又被主公凭借朝廷大义,在大将军的位子上结结实实压了一头,名分已定,他曹孟德何时吃过这种闷亏?心里不定憋着多大一股邪火,窝着多少不甘。”他转过身,面向刘湛,脸上那戏谑的表情下,是冰冷的分析,“这回他可是把能带来的家当差不多都带来了,摆明了不是来旅游观光,更不是来真心朝拜天子的。就是要找回场子,用他兖豫精兵的刀锋,逼着我们重新划分这长安、乃至关中的权力版图!”

刘湛停下了那无意识敲击案几的手指,指尖感受到紫檀木传来的冰凉触感。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每一个人的脸庞,最后定格在跳跃的炭火上,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局势已然明朗。依诸位之见,曹孟德此番倾力而来,其真实意图,究竟是欲战,以武力解决问题?还是欲和,以兵威为筹码,行胁迫之实?”

贾诩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向刘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冰原深处的、冰冷的确定性:“战,他未必敢,至少不敢率先发动。”他语速缓慢,字字清晰,“长安城高池深,经我军连日加固,更显险固。我军据城而守,以逸待劳,更兼主公手握天子,占据政治与大义名分的绝对高地。曹操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攻城,胜算不足三成,且必担上‘攻打帝都、胁迫天子’的叛逆恶名,天下共击之,其势必崩。此乃下下之策,曹孟德奸雄之姿,绝不会行此不智之举。” 他话锋微转,继续道:“然,其势已成,兵锋正盛,锐气难当。若我方应对失当,使其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其必不甘心。长期陈兵城外,与我形成对峙之势,消耗我方钱粮,牵制我方精力,更可借此机会,暗中联络关中尚未完全归附的诸将如段煨、张横等,或设法离间我军内部。时日一长,变数丛生,于我稳定关中、经略四方之大计,亦是极为不利。”

徐晃抱拳沉声附和,甲叶随之发出轻微的铿锵之声:“文和先生所言,切中要害。曹军精锐,尤其是那支由曹纯统领的虎豹骑,来去如风,野战能力极强,确是我军劲敌。若任其长期盘踞城外,如同恶虎卧于榻旁,日夜窥伺,寻找破绽,终是心腹大患,令人难以安枕。”

张辽见刘湛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略一沉吟,还是决定开口,他抱拳道:“主公,诸位先生、将军所言皆在理。以辽在吕布军中时对曹操的观察,此人用兵,深谙虚实之道,正奇相辅。其明里陈兵耀武,施加压力,暗地里,恐怕细作早已潜入城中,或已派秘使携重金厚礼,前往各方势力处进行游说、许诺。不可不防其暗中动作。”

刘湛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赞许。这些分析与判断,与他心中反复推演的结果不谋而合。曹操此来,是典型的“以战迫和”,炫耀武力,展示肌肉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在谈判桌上获得更大的筹码,逼迫自己在这个刚刚搭建起来的权力框架中,做出更大的、实质性的让步,甚至可能想插手关中军政,分走一杯羹。

硬顶,拒绝一切要求,很可能激化矛盾,引发不可预测的军事冲突,这恐怕正中了那些希望看到两虎相斗、他好从中渔利的势力下怀;但若退让太多,尤其是让出关键的兵权或地盘,那么自己这个刚刚受封的大将军、录尚书事的权威将荡然无存,成为曹操操控下的傀儡,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关乎生死存亡。

“奉孝,”刘湛将目光转向郭嘉,这个总是在关键时刻能冒出惊人之语的奇士,“你以为,面对这只既要面子、更要里子的‘笑面虎’,我们该如何应对,方能既保全自身,又不至于过早与其全面破裂?”他将这个最棘手的问题,抛给了最擅出奇谋、打破僵局的谋士。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如同狐狸般的狡黠光芒,他几步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曹操大军来的方向——函谷关、渑池一线,然后缓缓向西移动,最终停在代表长安的那个点上。 “主公,诸位,”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了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智珠在握的笑容,“曹操要面子,好啊!咱们就大大方方地给他面子!他想要里子……咱们也得‘酌情’、‘适度’地给一点,但不能伤及我们的根本,不能让他碰到核心利益。”他伸出两根手指,如同在市集上讨价还价,“他不是嫌之前的司空、行车骑将军不够威风,想要在朝廷有更大的话语权吗?可以!朝廷可以再给他加封,往高了封!比如……封个公爵如何?魏公?听起来就霸气!再给他加上一堆光鲜亮丽的虚衔,什么‘使持节’、‘都督某某几州诸军事’,甚至,可以把‘录尚书事’也给他加上!”

他此言一出,连荀衍都微微动容,贾诩则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捕捉到了郭嘉的意图。

郭嘉嘿嘿一笑,继续解释道:“反正,尚书台的实际运作牢牢掌握在文若先生和我们手里,给他个‘录尚书事’的空名头,就像给一幅画挂了个虚衔,好看而已,他想借此插手具体政务?门都没有!至于实际利益,”郭嘉的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关中的地盘、军队的指挥权、官员的任免权、府库的钱粮,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寸土不让!他想安排人进朝廷中枢?可以,太常、光禄寺这类清贵显要但无实权的职位,挑几个给他,让他的人去研究礼仪、掌管御膳房好了!总之,我们的原则就是:高位虚名,荣耀光环,可以大方地商量,尽量满足他的虚荣心;实权要害,核心利益,绝不容许他染指分毫!这叫‘虚名实利,各取所需’……当然,是他取虚名,我们拿实利。”他最后补充的那句,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

贾诩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并补充了关键的执行细节:“奉孝此策,关键在于度的把握。除了在名位上满足其部分诉求,还需示之以威,让其知难而退,不敢轻易逾越我方划下的红线。可令灞上大营及长安四门守军,即日起提高警戒等级,甲胄鲜明,戈戟如林,每日定时操演军阵,金鼓号角之声,务必要让城外的曹军听得清清楚楚。要让曹操和他麾下的骄兵悍将知道,我军绝非怯战畏敌之师,亦有决死一战之勇气与实力。”他顿了顿,继续道,“同时,政治攻势亦不可少。可请陛下再次下诏,以朝廷名义,公开嘉奖曹操‘扫平徐兖、安定东方’之功,将其此番率领大军前来长安的举动,巧妙地定义为‘奉诏拱卫京师’、‘彰显王权威仪’,先一步堵住其可能以武力相胁迫的口实,将其行动纳入‘忠君勤王’的框架内,使其投鼠忌器。”

“另外,”郭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挤挤眼睛,脸上露出一个近乎恶作剧的笑容,“咱们不是刚刚从曹阿瞒眼皮子底下,‘请’来了张文远这员虎将吗?正好,趁此机会,让曹孟德和他手下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们好好瞧瞧,他们当初犹豫不决、最终错失的,是一块何等光彩夺目的瑰宝!找个合适的由头,比如巡城示警,就让文远将军披挂整齐,率领一队精锐,在城墙之上亮个相,或者在校场之内演练一番。就凭文远将军这副沉稳气度、不凡身手,保准能让曹营里那些识货的、特别是当初主张招降的家伙们,心里跟被猫爪子反复挠抓似的,又痒又痛,悔青肠子!”

张辽闻言,古铜色的刚毅脸庞上不禁露出一丝尴尬与赧然,但更多的,是感受到刘湛和郭嘉等人如此看重、甚至不惜以此方式来彰显其价值的深深感激。他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铿锵:“主公,郭先生!辽,蒙主公不弃,授以职司,敢不效死力!谨遵主公与先生号令!”他知道,这既是对他的信任,也是一次无形的考验。

集思广益,策略已然明晰。

刘湛不再犹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立刻开始部署行动。

“文若,立即以大将军府和尚书台名义,起草对曹操的封赏方案,爵位就按奉孝所言,拟‘魏公’,加九锡,假节钺,录尚书事,都督冀、青、并、幽四州军事!其余虚衔,你酌情添加,务求隆崇!同时,起草陛下嘉奖其功、定其此行性质的诏书,措辞要堂皇正大!”

“公明!即刻传令灞上大营及长安四门守将,按文和先生所言,提升戒备,展示军威!要让曹军看到我们的筋骨!”

“文远,巡城之事,由公明安排,你听从调遣即可。”

“奉孝,文和,随我入宫,面见陛下,陈说利害,务必使陛下认可此番安排。”

众人领命,各自匆匆而去。

……

接下来的两日,长安城内外的气氛愈发紧张。

灞上军营,旌旗招展,杀声震天,士兵操练的号子声与战鼓声,即使在城内也能隐约听闻。

长安城头,“刘”字大旗与“汉”字龙旗迎风猎猎作响,守军巡逻的密度明显增加,盔明甲亮。

而在这森严的军容之中,一员身着崭新豫州军制式铠甲、气度沉雄、面容刚毅的将领,在徐晃的陪同下,几次出现在关键的城门楼之上,其沉稳的目光扫过城外远方曹军营寨时,自然流露出一种百战宿将的锐气,引得城上城下将士暗自钦佩,也自然落入了城外曹军细作的眼中。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刘湛与郭嘉、贾诩费了一番唇舌,终于说服了惊魂未定、但对曹操同样心存畏惧的汉献帝刘协。少年天子苍白着脸,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在拟好的诏书上用了玺。

第三日,曹操大军主力,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浩浩荡荡抵达长安以东的旷野,依着地势,开始安营扎寨。营垒相连,旌旗蔽空,号角之声此起彼伏,与灞上刘湛大营遥相对峙,肃杀之气弥漫四野,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曹操并未立刻入城,而是先派出了以程昱为首的使者团,携带正式文书,入城觐见大将军刘湛和天子。

文书中,言辞虽然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敬格式,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明确提出了要求重新审议权力分配、希望参与关中军政事务、以及为麾下将士请功求赏等实质性问题。

刘湛稳坐钓鱼台,丝毫不乱。

他先是依礼接待了程昱等人,态度温和,但对于其文书中的实质要求,则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强调朝廷已有安排,定会让曹兖州满意。

随后,他依照既定计划,以大将军身份,只带了少量精锐护卫,出城前往双方营寨中间预设的场地,与曹操举行了一次非正式的“友好”会晤。

会晤之地,设在一条已然冰封的小河旁临时搭建的营帐内。